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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《中国之武士道》自序

    梁启超

    新史氏既述春秋战国以迄汉初,我先民之以武德若闻于太史者,为《中国之武土道》一卷,乃叙其端曰;泰西日本人常言,中国之历史,不武之历史也,中国之民族,不武之民族也。呜呼,吾耻其言,吾愤其言,吾未能卒服也。我神祖黄帝,降自昆仑,四征八讨,削平异族,以武德贻我子孙。自兹三千余年间,东方大陆,聚族而居者,盖亦百数,而莫武于我族。以故循优胜劣败之公理,我族遂为大陆主人。三代而往,书阙有间矣。既初有正史以来,四五百年间,而其人物之卓荦有价值者,既得此数。于戏,何其盛也。

    新史氏乃穆然以思,矍然以悲,曰中国民族之武,其最初之天性也。中国民族之不武,则第二之天性也,此第二之天性,谁造之,曰时势造之,地势造之,人力造之。

    司马迁,良史也、其论列五方民俗,曰种代石北也,地边胡,数被寇,人民矜?忮,好气,任侠;中山地薄人众,民俗?急,丈夫相聚游戏慷慨悲歌;郑卫俗与赵相类,然近梁鲁,微重而矜节。濮上之邑徒野王,野王好气任侠,卫之风也: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,人民希,数被寇,大与赵代俗相类,而民雕悍,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,其俗怯于众斗,勇于持刺,故多劫人者,大国之风也。

    由此观之,环大河南北所谓我族之根据地,安所往而非右武之天性所磅礴乎?夫形成社会之性质者,个人也,而铸造个人之性质者,又社会也,故人性恒缘夫社会周道之种种普通现象特别现象而随以转移。

    中国自昔非统一也,由万国,而三千,而八百,而百二十,而十二,而七,而归于一。其间竞争剧烈,非右武无以自存。盖一强与众弱遇,弱者固弱,强者亦不甚强,数强相持,互淬互厉,而强进矣。其相持者非必个人也,强群与强群相持,其强之影响,遍浸渍于群中之分子.而个人乃不得不强。此春秋战国间,我民族所以以武闻于天下也。抑推原所自始,则由外族间接以磨厉而造成之者,功最多焉。

    我族之有霸国,始于春秋,寻常称五霸,谓霸主也;吾谓霸者以国不以主,故易称霸国。霸国者,强权所由表征也,其在春秋,曰齐,曰晋,曰秦,曰楚,曰吴,曰越;其在战国,则晋分为韩、赵、魏,吴、越合并于楚,而更益以燕。此诸国者,皆数百年间我民族之代表也,而推其致霸之由,其始皆缘与他族杂处,日相压迫,相侵略.非刻刻振厉,无以图存,自不得不取军国主义,以尚武为精神。其始不过自保之谋,其后乃养成进取之力,诸霸国之起原,皆赖是也。

    请言齐。环齐左右者,徐莱淮,夷綦强,故太公初封营丘,莱夷即与之争国,其后徐偃王朝三十二诸侯焉,故太公以悍急敷政,而管子作内政寄军令,齐富强至于威宣,盖以此也。

    请言晋。晋故狄地也,故晋人曰:狄之广莫,于晋为都,晋之启土,不亦宜乎。又曰:晋居深山之中,戎狄之与邻,而远于王室。又曰: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,秦狄齐楚皆强,不尽力子孙将弱。故春秋之世,晋与狄相终始,而犹未能得志于鲜虞。鲜虞,白狄别种,而战国之中山也,三卿分晋,而赵当其冲,故武灵王冲山侵掠吾地,系累吾民,先王忿之,其怨未能报也。故以胡服骑射教民,举国皆执兵焉。全晋之时,其民既以仁悍称,至赵益甚,盖以此也。

    请言秦。秦最初以讨戎功得封,秦仲以来五世与戎为仇,死戎难者三焉,秦穆修政,乃伐西戎,灭国十二,辟地千里。秦之建国,以血肉与诸戎相搏而易之也。其后商鞅厉农战,司马错伐蜀,而秦即用是以并天下。

    请言楚。楚之封,与古三苗遗裔争地,若敖?冒,筚路篮缕,以启山林,其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警之,曰祸至之无日,戒惧之不可以怠,楚之能强,皆以此也。

    请言吴越。吴越通上国较晚,其初代与他族竞争之烈,不可深考。要之亦我族沐甚风栉甚雨而抚其地也。阖闾勾践时代,所以厉其民者至矣。

    请言燕。燕僻处东北,自春秋初即有山戎之祸,其后北戎日益暴,而燕亦日益强,是以得并六为七,以显于战国也。

    太史公曰:天下冠带战国七,而三国边于匈奴,谓秦与赵与燕也,夫使武灵不以幽弑,乐毅不以间亡,蒙恬不以谗杀,三子者有一焉能终其业,则黄帝以獯鬻之,或至是而竟消灭,而后此白登之围,甘泉之烽火,乃至刘石金元之耻辱,或竟不至以污蔑我国史焉,未可知也。

    夫其对于外族之竞争,既若是矣,其在本族,亦地丑德齐,莫能相尚,兢兢于均势,汲汲于自完,故尚武之一观念,上非此无以率其民,民非此无以事其上,盖社会之大势,所以鼓吹而摩荡之者如是也。

    六国之末,悬崖转石之机,愈急愈剧,有势位者,益不得不广结材侠之民以自固,故其风扇而弥盛,名誉誉此者也,爵赏赏此者也,权利利此者也,全社会以此为教育,故全民族以此为生涯,轰轰烈烈,真千古之奇观哉!

    夷考当时武士信仰之条件,可得十数端。一曰,常以国家名誉为重,有损于国家名誉者,刻不能忍,如先毂、栾书、却至、雍门子狄之徒是也;一曰,国际交涉,有损于国家权利者,以死生争之,不畏强御,如曹沫、蔺相如、毛遂之徒是也;一曰,苟杀其身而有益于国家者,必趋死无吝无畏,如郑叔詹、安陵缩高、侯嬴、樊於期之徒是也;一曰,己身之名誉,或为他人所侵损轻蔑,则刻不能忍,然不肯为短见之自裁,不肯为怀忿之报复,务死于国事,以恢复武士之誉,如狼?、卞庄子华周、杞梁之徒是也;一曰,对于所尊长,常忠实服从,虽然,苟其举动有损于国家大计或名誉者,虽出自所尊长,亦常抗责之不肯假借,事定之后,亦不肯自宽其犯上之罪,而常以身殉之,如鬻拳、先轸、魏绛之徒是也;一曰,有罪不逃刑,如庆郑、奋扬之徒是也;一曰,居是职也,必忠其职,常牺牲其身乃至牺牲一切所爱以殉职,如齐太史兄弟,及李离、申鸣、孟胜之徒是也;一曰,受人之恩者,以死报之,如北郭骚、豫让、聂政、荆轲之徒是也;一曰,朋友有急难以相托者,常牺牲其身命及一切利益以救之,如信陵君、虞卿之徒是也;一曰,他人之急难,虽或无与于我,无求于我,然认为大义所在,大局所关者,则亦锐身自任之,而事成不居其功,如墨子、鲁仲连之徒是也;一曰,与人共事,而一死可以保秘密,助其事之成立者,必趣死无吝无畏,如田光、江上渔父、溧阳女子之徒是也;一曰,死不累他人,如聂政之于其姊,贯高之于其王是也;一曰,死以成人之名,如聂荣之于其弟是也;一曰,战败,宁死不为俘,如项羽、田横之徒是也;一曰,其所尊亲者死,则与俱死,如孟胜之门人、田横之客是也;一曰,其所遇之地位,若进退维谷,不能两全者,则择其尤合于义者为之,然事过之后必以身殉,以明其不得已,如?鹿、奋扬、子兰子之徒是也;一曰,其初志在必死以图一事者,至事过境迁以后,无论其事或成或不成,而必殉之,以无负其志,如程婴、成公赵之徒是也;一曰,一举一动,务使可以为万世法则,毋令后人误学我以滋流弊,如子囊、成公赵之徒是也。

    其余诸美德,尚不可悉数。要而论之,则国家重于生命,朋友重于生命,职守重于生命,然诺重于生命,恩仇重于生命,名誉重于生命,道义重于生命,是即我先民脑识中最高尚纯粹之理想,而当时社会上普通之习性也。